王士祯论李白诗歌
绵阳师范学院 沈曙东
王士祯(1634-1711),字子真、贻上,号阮亭,别号渔洋山人,人称王渔洋,山东新城人。作为一名政客,王士祯仕途一路通达,官至刑部尚书,政绩颇为不俗。同时,他又是清初诗坛的一代正宗,不仅好与名士交游,更是笔耕不辍、著述等身,其诗学理论可谓影响了一代诗歌之创作。
作为康熙时期最具影响力的诗人和诗论家,王士祯倡“神韵”说,并对李白及其诗歌给予了高度评价。他曾在《戏傚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六首》中直言“青莲才笔九州横”,也曾赞叹李白是千年难得一遇的“仙才”,更推许称“唐诗人首推李杜”,“恨不侧身其间,为执鞭弭之役”。在品评他人诗作时,王士祯也常用李白做比,言他人之作与李白之作同是神品、绝唱。
一
王士祯如此钦慕李白,当和其隐逸之志密切相关。他曾有“回首礼白云,何时谢尘累”之叹,亦有“予兄弟少无宦情,同抱箕颍之志,居常相语,以十年毕婚宦,则耦耕醴泉山中,践青山黄发之约”之志,极欲将自我安顿于自然山水之中。王士祯曾专为时任太平府推官的许双峒重建太白楼一事赋诗一首,其文云:“常怀牛渚西江夜,回首开元去不留。天上已归宫锦客,人间何处谪仙楼。使君登眺能怀古,江阁风烟廻散愁。遥忆蛾眉亭上月,何时鲸背醉高秋。”既感叹李白的仙人之姿,更将其视为自己隐逸理想的标尺。李白“一生好入名山游”,曾与孔巢父、裴政、张叔明、韩准、陶沔等人会于竹溪之间, 人称“竹溪六逸”。王士祯《望徂徕山怀古二首》云:“应有云霞侣,幽居远世情。钓竿想巢父,酒态忆长庚。”
王士祯的隐逸之志在审美趣味上自然地转化成了“清远”的山水情怀。《池北偶谈》云:“汾阳孔文谷云:‘诗以达性,然须清远为尚。’薛西原论诗,独取谢康乐、王摩诘、孟浩然、韦应物,言:‘白云抱幽石,绿筱媚清涟。清也。表灵物莫赏,蕴真谁为传。远也。何必丝与竹,山水有清音;景昃鸣禽集,水木湛清华。清远兼之也。总其妙在神韵矣。’神韵二字,予向论诗,首为学人拈出,不知先见于此。”“清远”不仅是王士祯的诗美理想,也是其“神韵”说的真谛所在。在王士祯眼中,李白正是其“清远”诗美理想的实践者。如论及徐祯卿“洞庭叶未下,潇湘秋欲生”时,王士祯谓“非太白不能作,千古绝调也”。徐祯卿被称为“吴中诗冠”,其诗以“清远”见长。此处借李白评徐诗,又未尝不是以徐诗论李白之诗,言其早得“清远”之旨。
“清远”蕴于文辞之外,悠然无迹,是为化境。《渔洋诗话》云:“戴叔伦云:‘蓝田日暖,良玉生烟。’司空表圣云:‘不著一字,尽得风流’,‘神出古异,澹不可收’,‘采采流水,蓬蓬远春’,‘明漪见底,奇花初胎’,‘晴雪满杯,隔溪渔舟’。刘蛻文冢铭云:‘气如蛟宫之水。’严羽云:‘如镜中之花,水中之月,如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。’姚宽西谿丛语载古琴铭云:‘山高谿深,万籁萧萧。古无人迹,唯石嶣嶢。’东坡罗汉赞云:‘空山无人,流水花开。’王少伯诗云:‘空山多雨雪,独立君始悟。’”《渔阳文集》卷一云:“严沧浪论诗云:‘盛唐主诸人,惟在兴趣,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,透彻玲珑,不可凑泊,如空中之音,象中之色,水中之月,镜中之象,言有尽而意无穷。’司空表圣论诗亦云:‘味在咸酸之外。’”王士祯论诗家化境时即以李白“却下水精帘,玲珑望秋月”之句为例:等闲望月,帘内帘外,孤月孤人,妙绝超然。又《带经堂诗话》云:“或问‘不著一字,尽得风流’之说。答曰:太白诗:‘牛渚西江夜,青天无片云。登高望秋月,空忆谢将军。余亦能高咏,斯人不可闻。明朝挂帆去,枫叶落纷纷。’……诗至此,色相俱空,政如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,画家所谓逸品是也。”在王士祯的诗论中,以画比诗并非只此一处,然而被称为画中逸品的,也就只有李白这首《夜泊牛渚怀古》了。此篇写景只是画意而不雕琢物象,望月怀古更是情调渺远,叹“高咏”之“不可闻”,却不说破道尽,全凭心领神会,不涉理路,不落言诠,文辞之外,又全是怀抱,正是空音镜像,妙归微言。王士祯以李白诗论“不著一字,尽得风流”是最恰当不过了。
“神韵”说虽“专以冲和淡远为主,不以雄鸷奥博为宗”,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士祯完全反对诗歌中的雄浑狂豪之气。《蚕尾文》记王士祯与人论画,其人曰:“凡为画者,始贵能入,继贵能出,耍以沉着痛快为极致。……见以为古澹闲远,而中实沉着痛快,此非流俗所能知也。”王士祯听闻此言,道:“子之论画至矣。虽然,非独画也。古今风骚流别之道,固不越词。”在《蚕尾续文》中,王士祯也曾将雄浑与神韵同列而论:“自昔称诗者, 尚雄浑则鲜风调, 擅神韵则乏豪健, 二者交讥。唯今太宰说岩先生之诗, 能去其二短, 而兼其两长。”在以“神韵”为标准选定的《唐贤三昧集》中,他也选录了王维的《陇头歌》等一改闲适冲淡而气势宏肆的作品,甚至还有李颀、高适等人的豪健之作。可见,在王士祯看来,清远古澹中可以有沉着痛快之气,雄浑的基调中也可以有悠远之神韵,二者并不互斥。正因如此,在评论李白诗歌时,王士祯没有忽视李白的豪放洒脱之风。论五言,谓李白诗歌“气体高妙”;论七言,《七言诗凡例》云:“开元、大历诸作者,七言始盛。王右丞、李东川暨高、岑四家,篇什尤多。李太白驰骋笔力,自成一家。大抵嘉州之奇陗,供奉之豪放,更为刱获。”论歌行,赞李白诗歌“似《庄子》”,如“飞仙语”。在评论他人的作品时,王士祯也以李白为风尚,如《跋所安集》云:“《所安遗集》一卷,元长沙进士陈泰志同著。歌行驰骋笔力,有太白之风。”又《徐阁学诗集序》云:“皆闳肆辩博,江西诗一卷,尤票姚跌宕,近似太白。”种种论述,都意在赞叹李白诗歌的疏狂洒脱、气势轩昂、雄豪闳肆以及精神灵魂的逍遥自由,而这皆因王士祯深深体悟到了李白诗歌“气格”与“神韵”的和谐相生。
王士祯一生心怀江海之情,羡慕闲适自在的隐居生活,将肆意潇洒的谪仙李白视为前辈知音,既慕其诗之冲澹清远,亦赞其诗之痛快疏狂。
二
体裁方面,李白古体诗历来备受关注,如明人高棅在《唐诗品汇》中即按体选诗,“大略以初唐为正始,盛唐为正宗、大家、名家、羽翼,中唐为接武,晚唐为正变、余响,方外、异人等诗为旁流”,将李白之五言古诗和七言古诗皆列为“正宗”。清人王士祯亦是如此,对李白古体诗十分尊慕,并视李白为七言古诗之“大家”。
《七言诗凡例》云:“开元、大历诸作者,七言始盛。王右丞、李东川暨高、岑四家,篇什尤多。李太白驰骋笔力,自成一家。大抵嘉洲之奇陗,供奉之豪放,更为刱获。今钞盛唐五家之作为一卷,王龙标、崔司勳间取一二附之。诗至杜工部,集古今之大成,百代而下无异词,七言大篇,尤为前所未有,后所不逮,盖万古元气之奥,至杜而始发之。今别于盛唐诸家钞杜诗一卷。”由此,王士祯至少将盛唐诗人分出了四个层次:杜甫为七古之最,次李白、岑参,次王维、李颀、高适,次王昌龄、崔颢。类似的分法也见于《带经堂诗话》,其文云:“七言古诗,诸公一调。唯杜甫横绝古今,同时大匠, 无敢抗行。李白、岑参二家,别出机杼,语羞雷同,亦称奇特。”
而在后之《跋唐诗品汇》中,王士祯的观点发生了一些变化,视李白、杜甫同为七古“大家”:“宋元论唐诗,不甚分初盛中晚,故《三体》《鼓吹》等集,率详中晚而略初盛,揽之愦愦。杨仲弘《唐音》始稍区别,有正音,有余响,然犹未畅其说,间有舛谬。迨高廷礼《品汇》出,而所谓正始正音、大家名家、羽翼接武、正变余响,皆井然矣。独七言古诗以李太白为正宗;杜子美为大家,王摩诘、高达夫、李东川为名家,稍误;是三家者皆当为正宗,李、杜均之为大家,岑嘉州而下为名家,则确然不可易矣。圣人复起,不易吾言。”
为何会有如此变化呢?《七言诗凡例》列杜甫七言古诗为盛唐诗人之最的理由是其七言大篇“前所未有”,此乃就其新变而言。王士祯逐渐认识到李白古体诗“有古调有唐调,要须分别观之”,其七言古诗有不同于汉魏古诗的新特质。《带经堂诗话》云:“(七古换韵法)起于陈隋,初唐四杰辈沿之,盛唐王右丞、高常侍、李东川尚然,李杜始大变其格。”当然,“有唐调”的内涵是丰富的,这里仅以韵律管窥之。正是由于这些“前所未有”之新变,王士祯才最终将李白推上了和杜甫并驾齐驱的七言古诗“大家”之地位。
七言古诗之外,李白的古体诗还包括有五言古诗。王士祯又是如何评价李白五言古诗的地位呢?要解决这个问题,我们先要考察一下王士祯对李白五言古诗的基本认识。《带经堂诗话》云:“唐五言诗,开元、天宝间大匠同时并出。……高适质朴,不免笨伯。杜甫沉郁,多出变调。李白、韦应物超然复古。”这里指出了李白五言古诗复古的特点。又 《五言诗凡例》云:“唐五言古诗凡数变,约而举之:夺魏晋之风骨,变梁陈之俳优,陈伯玉之功最大,曲江公继之,太白又继之,《感遇》《古风》诸篇,可追嗣宗《咏怀》、景阳《杂诗》。贞元元和间,韦苏州古淡,柳柳州峻洁,二公于唐音之中,超然复古,非可以风会论者。今辄取五家之作,附于汉魏六代作者之后。李诗篇目浩繁,廑取《古风》,未遑悉录,然四唐古诗源流,可略睹焉。”这段材料进一步指出了李白 《古风》诸篇与阮籍《咏怀》、张协《杂诗》之间的渊源关系,表明李白五言古诗是对魏晋古风的卓然继承。
因此,从复古的角度,王士祯表达了自己对李白五言古诗地位的看法。《带经堂集》云:“夫古诗难言也。诗三百篇中 ‘何日不鼓瑟’、‘谁谓雀无角’、‘老马反为驹’之类,始为五言权舆;至苏、李,《十九诗》,体制大备;自后作者日众,惟曹子建、阮嗣宗、左太冲、郭景纯数公,最为挺出;江左以降,渊明独为近古,康乐以下其变也;唐则陈拾遗、李翰林、韦左司、柳柳州独称复古,少陵以下又其变也。盛唐诸公五言之妙,多本阮籍、郭璞、陶潜、谢灵运、谢朓、江淹、何逊;边塞之作则出鲍照、吴筠也。唐人于六朝,率揽其菁华,汰其芜蔓,可为学古者之法。”由此可知,王士祯高度评价了李白的五言古诗,认为其尽揽六朝诗歌之精华,堪为学古者之典范。是故《古诗选》凡五言诗十七卷,自六朝以下,唐代惟取李白等五人,以为复汉魏之风尚。
言其复古的同时,王士祯还指出了李白五言古诗的另外一个特点。《带经堂诗话》云:“五言短古诗,昔人谓贵词简味长,不可明白说尽。”以极少的文字来表达极丰富的内蕴,这无疑是非常困难的。“五言最难于浑成故也。要皆有一倡三叹之意乃佳”,更“著议论不得、用才气驰骋不得”,故王士祯选李白五言诗多取山水感怀之作,由眼前之景象而生无尽之思绪,言辞浅易而意蕴无穷。《画溪西堂诗序》云:“严沧浪以禅喻诗,余深契其说,而五言尤为近。”这里肯定的是李白五言古诗之冲淡清远。
与五言古诗相比,七言古诗在艺术审美方面则全然不同,更多地体现了其雄浑豪健的一面。“五言(古诗)以蕴藉为主,若七言则发扬蹈厉,无所不可”,“须波澜壮阔、顿挫激昂,大开大合”,而李白七古正是如此,“驰骋豪放”,“别出机杼”。《带经堂诗话》云:“七言歌行(按,王士祯将七言歌行看作七古),至子美、子瞻二公,无以加矣。而子美同时,又有李供奉、岑嘉州之刱辟经奇;子瞻同时,又有黄太史之奇特。正如太华之有少华,太室之有少室。”又《带经堂集》 记王士祯曾以画喻诗云:“画家谓戚文秀画清济灌河图,中有一笔,超腾回折逾五丈,通贯于波浪之间。予谓文家亦有此诀,唯司马子长之史、韩退之、苏子瞻之文,杜、李、韩、苏之歌行大篇足以当之。”王士祯曾将李白七言歌行比作《庄子》之文,而这与沈德潜则不谋而合。《唐诗别裁集》 评李白七言歌行云:“想落天外,局自变生。大江无风,波浪自涌。白云从空,随风变灭。此殆天授,非人可及。”可见,王士祯对李白七言古诗之汪洋恣肆与瑰丽诡谲是极为赞赏的。
在王士祯看来,李白五言古诗冲淡清远而重在复古,堪为学古者之典范;其七言古诗雄浑豪健而不乏新变,实为盛唐之“大家”。